瘾者M
不会写诗,剥除意义。
weibo@年菜投手
 

《【米菊】叶樱》

我来了!!


盲人N:

/1950s 日本  祝 @瘾者M 生日快乐!




日近白露的缘故,昼时阳光尚热,太阳一沉海,寒气便从骨间渗出来。


我关上门窗,扣下锁,彼时最后一班电车从外面驶过,发出一声呜咽。轨道旁边是两排夹道的樱树,春天开花时,电车经过带起一阵阵花潮,飞扬在空中。


现在是深秋了。夜间车窗里透出来的光线爬过我屋子的木制栏窗,一道道划在我脸上。


大约我的眼睛总是不好,又有些花粉症的毛病,这样的光线从我眼前闪过时,眼泪就全无自觉地流了出来。


医生看过很多次,得出的结论大抵是相近的:眼睛易感,又多流泪,若是常年居住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只怕会早早地失明。然,是不是会失明,早已不是我的顾虑。如今医者眼中,但凡是活着的人,身上总有一两处极其脆弱的地方,不是心脏,肺部就是肠胃,而我不过是眼睛,总不会致死。


与其说是担心什么时候会失去视觉,不如说,在听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失明的消息时,我就开始作想失明之后的日子。没了眼睛,光听脚步声来辨别方向是做不到的,自然不能再教置屋里的舞伎或者银幕演员跳舞了。若身体允许,或许可以去五公里以外的盲哑学校教小孩子弹三弦琴。


做了盲人,起居大约都要人照料。这样的日子,光是设想就感到受辱,但我却在忐忑的心情中,默默期待失明的到来。


若是真的失明,就算晨间睁眼也意识不到自己是活着的了。不能行动自如,梦境与现实所见俱为一体,醒来也须人指引,。因而在未能失明的时候,我时常感到自己的耳朵忠于捕捉幻影中的声响。大约有些声音是原本听不到的,在我逐渐失去视觉之时,将那些眼睛可以看懂的声响渡到我耳中了。


故此,末班电车经过前,先捎来了一里外过站的声音,我才走到窗前,观察电车头灯和车厢内传来的光。


阿樱每每见我晚间立在窗前,便说:“哥哥若是眼睛好着,现在也在屋里吧。”


“没有的事。”我说,“那一带的房舍多少也荒废了,不如现在这样,只在一处教习。”


她话里有些告诫的味道,早些时候我听见,便走开了。现在我也充耳不闻,有时略反驳两句,且无论她说什么,我也要送走每日的最后一班电车。


送走电车后,我换下佛龛上供奉的花,才熄灯休息。于是阿樱有时会说:“您这样做,好像是因为要送走电车才想起来供奉她一样。”


我看着佛龛前摆着的照片,不知怎么又流泪了。


我的眼疾并非天生的,纯粹是熬坏的。经营置屋时,天不亮就起床点人开训。白日里不论是舞伎也好,艺妓也好,来来回回要见大约几十号人,送走小的又迎进来大的。晚饭后已是黄昏,点起灯来,才开始誊抄曲谱和记录屋里衣物首饰和乐器道具的往来。直到深夜,已没有人敲点报时了。除了寻常在屋里教习,不常出门。偶尔出门,也是送新人出屋子或是过节茶会一类的事情。如今想来,大约人一生所见之人也有定数,不管是因为业务还是什么原因,若是早年间见得多了,再多些年岁眼睛便要得病。


那时事务繁多,体量巨大,即便是自己的身体也分不出心思来关心。说是发现了眼疾,莫如说是这种病症早已在我身体中潜伏多时了,直到人提醒才意识过来罢了。我现在这样说时,阿樱反而说:“不说哥哥有没有意识了,就是明白多见新面孔会伤眼又能怎么样呢,您还是更愿意去看的吧。”说着,她替我关上靠近樱花道的窗子,道:“风大起来了,免得花粉进了眼睛。”


确实,女子们年轻可爱的脸庞新鲜可喜,妆容也像葛饰小姐的画儿似的。入夜之后,我们屋子里点起灯来,虽少了些烛火的虚幻之美,倒也和那画中提灯夜行的女子不相上下。与此相比,我也说不出自己的眼睛和目光可及的美哪一个更重要。


昭和二十七年春天,我照例前往京都参加茶会。从镰仓乘上特快列车,过了横滨之后,不多时就到达京都。


京都洛西原本是乡村,进出都靠畜力,通电和电车都是后来的事情。京都乡间发展始终要比关东慢许多,因而早些年间,火车行驶于郁郁葱葱的林中,在樱木的掩映下沿河穿行。


多数时候,我未必是喜欢前往京都参加茶会,而是喜欢火车驶过洛西的路程。坐席吃紧的时候只有坐票,留意早去便有机会坐在窗边。五月伊始,花早已谢尽了,近乎透明的新绿从枝头窜出来,稀稀落落地挡着阳光,抚过春意的光斑带着初夏的微热溜进火车里,温暖夜行火车上的旅人的身体。


黑夜之后,于黎明间总有一线,就是晨光破开夜幕揭开春末澄澈的天际之时。那年我因为身体不适,神思恍惚且彻夜未眠。约莫早上七点见到晨光时,才注意到我坐席对面的旅人。


旅人带着金丝方框眼镜,厚实的秋大衣里面却只穿着薄薄的丝质衬衫,背带裤一边松一边紧,两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在腹前十指交叉,紧紧握着。


正值黎明,车里尚静得怕人。旅人也醒转过来了,大约知道我在看他,先是踌躇着沉默了片刻后,朝我略抬了抬帽檐,微笑示意。


我大约是在那时意识到自己有眼疾的,因为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大约不礼貌的行径多了,人的底线也慢慢低下来。我常年在屋中教习舞姬,来往事务一应内外有度,都是圈里规矩,涉及外头不多,常人的礼节就怠慢了。因此,就算在火车上盯着陌生人的眼睛冒犯地观察也丝毫不觉得羞愧。


旅人也不回避,坦然地朝我看过来。


偏偏是这样的回应,反倒让我不适。火车仍在穿行途中,我突然想起某一日从广播里听到,若是人长时间熬夜,作息颠倒,道德底线也会下降了。


这就是我见他第一面起所想:模糊的面容和我自身的道德。反思道德有时来得突然,若说偶有发生,多半也是在女人身上。单是在火车上见人一面就叫我审视起自己,我也略略吃惊。


“您有眼疾吧。”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朝我比划。


我还沉浸在自己先前那个不可修正的错误中,听到这样一句话,忽地回了一句:“是啊,怎么说呢……”


“看到阁下,不觉间流泪了。”


这句话未经允许就从我唇间跑出来了。


那人听了,先是露齿笑,似乎又说了什么,嘴唇翕动间,火车进了隧道。


难堪,实在难堪。这一片嘈杂的寂静来得及时,我暂时从那句话的错误中回过神来。要是觉得人面善,多看一看,直接说出来就好了。不论是笑也好,露出沉浸在回忆中的表情也好,总比“流泪”一词要显得不突兀得多。


火车冲出隧道时,旅人面朝窗子,光斑一下涌出来,铺在他脸上。


“我来得不是时候,樱花树都长叶子了啊。”他这样说着,好像未曾听到我说流泪什么的话。


“自然。茶会不是春末就是初夏,正是花落尽后酝酿新绿的日子。”我看着窗外模糊掠过的景象,答道。


在我眼中,晚春的新绿或许要比满树繁花要可喜得多。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阿尔弗雷德·F·琼斯——若不开口便不算是个恼人的角色。与他分别后,我只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的际遇,一下了火车,站到京都的车站上便什么都忘了。


我来京都说是参加茶会,倒不如说是来为自己屋子选学徒。这件事不挂在嘴上说,有相识的人问到了,就说是参加茶会。


往年有些名望的师傅都将屋子设在京都,一是因地制宜,既有舞伎可收,又有酒屋茶室一类地方派上用场;二则是名声所困,京都日新月异,不守在此处便什么也没有了。但现在京都不是个教习的好地方。在京都,舞伎尚未出师便私下去乡下的旅馆表演。各房舍中,见习艺妓瞒着主人家和客人混在一起。这样的事情,光我知道的就不止一两件。实在是舞乐败退,毫无章法。因此虽说是家业,我也愿意和妹妹迁居镰仓,只是每年往返几回多些旅途之劳。


茶会前两天,我按照约定好的行程前往各区选学徒。平日里在屋里见的百来号人,多是镰仓的茶舍送来的,左右总是良莠不齐。师傅再有心也教不好的。我自己从入门带起的亲传不多,这回也选人也不例外。见了学生们,我敲定两位。我已叫其中一位节后自行前往镰仓,至于另一位,家中和茶舍都拿不出钱凑足旅费,于是我便同意带她同去乐先生的茶会,之后一起返回镰仓。


茶会当日,我坐的车开到光悦寺前,停在寺院大门口的行道上,身后约莫还有一个车队之数。当即,我便后悔来茶会了。


荣子先下了车,躬身给我开门。


我在车后座上大约停了几秒。荣子下车时,发髻掠过后视镜,一个戴眼镜的金发男人出现在那里,似乎在与人交谈。


我的眼神停留在后视镜里,迟迟没有下车。须臾之后,我回过神来,隔着车窗看到荣子紧张的样子,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了呢?”


荣子穿着我妹妹的高级和服,行动左右不适,听我问话吓了一跳:“实在对不起。老师不愿下车,兴许我应该先回茶舍去了。”


“说什么呢。”我将下了扣的车门推开,下车整了整衣服,从怀里拿出一把描金的发梳端端正正地戴在她发上。


荣子腾地一下脸红了。


我突然想起去岁在美术馆里看到的北斋仕女图。画的名字叫什么我已忘记了,只记得画中女人低头抬眼的样子含蓄得令人悲伤,于是在看到荣子这副面容时不觉流下泪来。


“您没事吧?”我突然流泪吓坏了荣子,她慌慌张张地低头翻找手绢。


我眼泪流得不多,说话间便干了。


“您有眼疾吧。”我身旁传来一个声音,“虽然才见了您第二次,却也是第二次见您流泪了。”


来者是来程火车上的旅人。


“是啊,大概吧。”我从他手里接过手绢,略揩了揩眼角。


他微笑着正视我,伸出手自我介绍道:“阿尔弗雷德·琼斯。”


“啊,琼斯先生。”我把手绢揣到怀里,也很熟练似的伸出手,“我是本田。”


“那么,您叫什么呢?”


我愣了愣,随即道:“本田,本田菊。”


他这才露出满意些的表情。


荣子见到我与人交谈,行走间便站到我身后去了。


我了解到他也是受邀前往参加茶会的,据说是要写一篇关于京都乐先生茶会的报道。我对此类事有所耳闻。茶会这些事情多少对他们来说不乏新鲜,除了好奇,更多的是一些揣测和窥探罢了。去岁我也收到类似的邀请,说是要请一帮驻外记者到我镰仓的屋里群访我和学生们,我故意拖延了一段时日,回绝了。


若说好奇,于我而言到底是窥探欲更多。


阿尔弗雷德将要在日本工作几年,之后不多时便调回总部。我打趣道:“日本不好适应,几年下来大约才有些熟悉了就要走。不如早些离开,或是留上十年也好。”


阿尔弗雷德听了,也感慨道:“是啊。总觉得来的时机也不对,之前来过两次,加上这次,每一次都错过了樱花开花的季节。”


我环顾着光悦寺走道旁茂盛的樱树,附和道:“若说京都的话,是有些可惜。”


“不过这样的景色也不错。”他说,“樱花树总要在什么时候脱掉自己开花的身份的。”


“樱树就算不开花也还是樱树。”


“树种当然是不会变的了。”他抬头看着上头稀稀疏疏的嫩叶,“我是说,不开花的时候就可以变回原本的样子了。”


因为近山,大约比城中心要冷,走道旁的樱花还没有谢完。零碎的花托挂着些粉色,装饰在边边角角的枝叶上,早已没有了花团锦簇的光景。


“原本的样子?”不知为何,我隐隐有些愠怒,索性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一棵树是不是樱花树,与它开不开花无关吧。”


“或许对您来说是的,但于我,唯有开花的时刻才能叫我意识到它的身份。”阿尔弗雷德的话像一支箭,正中我的眉心。


“那么,您也需要意识到我的身份吗?”


阿尔弗雷德停下了脚步,先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荣子。荣子低着头踱步,只顾跟着,我一停下便一头撞在我背上。


“啊!老师。”


我原本就感到受冒犯,现在荣子更令我有点难堪了。我一时憋着不说话,抬眼却看到阿尔弗雷德的目光停留在荣子头上的发梳上,像是入神了。


“啊。”阿尔弗雷德突然伸手朝我肩上碰了一下。


我陡然浑身颤栗,头皮发麻,往旁边撤开一步。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他连忙抬起手来做投降状:“这位小姐的妆粉扑到您背上了。”


荣子这才反应过来,朝我连连鞠躬道歉。


“有手绢吗?”阿尔弗雷德问荣子。


她愣了一秒,从提包中翻出刚刚我没用上的那块递到他手里。阿尔弗雷德也朝她偏身略鞠了一躬,便站到我身后,两只手扶在我肩上,滑到肩头,拉直褶皱后,用手绢包着手指,在我背上轻轻揩拭。


我摒着呼吸,一点也不敢动弹。兴许,我要是没有那么在意他的话,我们就不会停下来,荣子也不会撞到我身上,导致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


“本田先生,身形很好。”他清理完后,似乎又打量了两眼,让我感到羞赧不堪。确实。和我相比,他充其量是个身躯略大些的厚实僵硬的铁块。虽然让人感觉可靠,却也让人感觉抗拒。


“这个让我留着吧。”他用手绢擦完,对荣子微笑着说。


他的同事不久就到了,我们略寒暄了几句便分开了。之后分别进入茶会。


今年的茶会由乐家掌门人主持,来的人比往年多,程序也更繁琐些。上午献茶礼之后,有几个已经从业的随行过来拜访我,言谈间我晓得如今这些人有了依靠,能不跳舞弹琴就尽量避免,于是也无心多说。距离下午观赏乐家工艺和茶碗还有大约一个小时,我与人一直谈话到此时,正想休息,阿尔弗雷德便朝我们走过来了。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把描金的发梳上,直到走近了才与我对视。荣子背对着阿尔弗雷德,还在与我说话,等到她察觉我的目光已经越过她到别处时,她再转身去看已经来不及了。


阿尔弗雷德已经走到我跟前了,荣子一转身,鼻子和额头便蹭到了阿尔弗雷德的衣襟。我脸上的表情大约有些讶然,荣子连忙退开,一见我的表情,脸上也失了颜色。


沾在他衣襟上的粉渍不多,只是在深黑色的西装外襟上尤为显眼。阿尔弗雷德拿出先前荣子给他的手绢擦了擦,却越抹越花。他的这件西装外套翻领是丝绸质地,白粉的的痕迹变淡了,却变成了一块灰色的污渍,扎着我的眼睛。


荣子在一旁拧着手指,面色十分不安,她寻了个由头,说是想去外头看看茶会的其他摆设,便匆匆忙忙离开了屋子。我同阿尔弗雷德一起目送荣子的背影消失在屋中,须臾,才对他说道:“您好像很在意荣子。”


阿尔弗雷德听了我的话,先是愣了愣,又笑了,随即往自己头上指了指,道:“是在看发梳。这么精致的东西,还没有见到真人戴过,离得近了总忍不住多看一看。”


“是我母亲的发梳。”我不以为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阿尔弗雷德转过头来看我:“荣子小姐是您的妹妹吗?”


我听着他说话,神思却在万里外游荡。我看着他那头晃眼的金发,又想起刚离开的荣子头上戴的描金发梳,不知怎么的,心里生出些没由来的好胜念头,想把什么苗头掐死一般恶毒。


“家母的东西,不是妹妹也有别的人可以戴吧。”


“像是什么人呢,义妹吗?还是平辈家的孩子?”


“是未婚妻。”


人一时狂言不可控,且不可靠。我这一生大约只有这一次,在迷乱的思绪中,仅仅是因为一瞬的心绪不正,便不假思索地对这个陌生人说了谎。


阿尔弗雷德顿住了,不像先前那样泰然,自然而然地露出愕然的表情。我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虚无的胜利而说谎的,我试图直视他的眼睛,略微抬头,却被他眼中那份一览无余的澄澈颜色逼退了。我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像蝴蝶似的扑闪着,眼睑像被细针穿过一般刺痛,须臾便流下泪来。


霎时,我脑海中冒出“目光可及的美”这个念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我只知道在火车上见到他时,或许是因为在昏暗的光线中辨别他的瞳色太过吃力而流泪,却未曾想到,距离太近,看得太过清晰也会让这双易感的眼睛生出泪水。


阿尔弗雷德的眼神似乎跟着那滴眼泪一起,滑到我脸颊上,于是他顺势低下头,向我提议道:“您太累了,坐下休息吧。”


我心里有悔,生出向他解释我流泪的原因的念头。我转念一想,虽然意欲解释,我却不能在我自己都不甚清楚的情况下说通。


正在纠结时,阿尔弗雷德关切道:“您的眼疾已经出离严重了,还是尽早就医吧。”


此后的话,我全然不记得了。下午我与乐先生告别后便称身体不适,草草离开了会场。


我现在想来,昭和二十七年约莫不是个上京都去的好时候。不知是不是当年尤其繁忙的缘故,我好像一开始也不打算前往,而我却被一股自然的力量驱使着,踏上了去往京都的旅程,由此莫名其妙地在陌生人面前流了泪,又说了不可挽回的谎言。


就是如今的我夜半梦回,也只会大呼荒谬。


茶会后两日,我和荣子准备返回镰仓。在车站候车时,遇到了杂志社的记者,交谈不多时,张口便问我的婚讯。我一时窘迫,感觉被玩弄了一般,又气又恼。


我故作镇定地问道:“您是怎么得知的?”


大野记者作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道:“实际上,大家在茶会上都在猜那个戴着描金发梳的小姐是谁。因为不多见您带人,您也不喜热闹,我们是不敢贸然打扰的。今年令妹没有参加茶会,金发梳却落在别人头上,本田一家没有旁的亲眷,于是大家多半猜测是您的内人了。”


我怔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时,被荣子年轻天真的相貌所感动,想到了葛饰透子的仕女夜行图,为圆满这目之所及的美,才忍不住给她戴上了发梳。我少有与人交游,未曾想到那日随意的一个举动在这样的场合下竟然引起了这样的误会。


“您也只是猜测吧。”


“原本是呢。”他凑到我耳边说,“但您前天也和一个外国记者说过话吧。”


我心下一空:“他把这些告诉您的吗?”


“没有。”他摇摇头,“因为您很少和记者什么的人说话,所以害他被盘问了呢。不过琼斯只是说,还以为是妹妹或者亲戚。”


“是吗……”


“是啊,就只有他看不明白呢发梳的含义呢,还说只是觉得美。”


我哑然。


“就是说,确有其事吧。”他不罢休地追问道。


我索性没有反抗,略点点头。


于是我的婚讯就这样在圈子里秘密传开了。有谣传说我看上了还未入行的学生,强行给了茶舍和她父母亲一大笔钱,做聘礼之用。


一个月后,阿樱得知这个消息,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在黄昏闭屋之时回到家里,一脸惊奇地同我讲这则笑谈。她笑得太真诚,那天抖在地上的烟灰烧坏的地方现在移开座垫还可以看到。


等她向我一则一则地叙述完这个笑话的好几个版本,才歇下来等我回应。


“我已同荣子的父母见过面了。”我说。


阿樱夹着烟斗的手指松了松,铜质的烟斗摔在地上。


“哥哥,是真的吗?”


“是真的。”


她漂亮的细眉拧到一起:“可是您对女性已经完全麻木了不是吗?为什么一定要找人结婚呢?”


她的问题,我左右答不上来,用什么家族的责任一类不着边的话搪塞过去了。她听了很生气,没有告辞便夺门而出。


本田樱关门的那一刻起,我的脑中清晰地闪过一副副屋中来往之人的面孔,直到天亮。我妹妹在这些事情上总是很对,不管是谴责我毫无意义的婚姻也好,反对我不顾爱情的影响被谎言操控也好,还是说我即便得了眼疾也要贪恋于美也好,都句句使人警醒。


流泪没有别的缘故,确实是潜伏着的眼疾发作了,痛痒难忍才流下泪来。至于遇到阿尔弗雷德流泪的那三次,大约也是巧合。


我与荣子成婚在次年三月,樱花盛开的日子。在这之前我收到了阿尔弗雷德的问候信件,说是要提前返回故乡,本来计划夏天来镰仓拜访我,但不能成行了,如果婚期在春天,他还可以赶过来见我一面。我便如此回复:“婚期定在三月三,您在来镰仓的路上可以观赏到夹道的樱潮。”


此后,阿尔弗雷德没有回复,婚礼时也没有现身。


仪式比我想得要顺利得多。几天后的招待会上,我遇到了也被某家人带来参加婚礼的大野记者,酒过三巡,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阿尔弗雷德没有出现。


“哦!说到这个,您是跟他说三月三吧?”


“是三月三没错。”


“他以为您说的是旧历呢。”


“旧历?”我心下一惊。


“怎么会是旧历呢?”


“大约,总是要将您的话多考虑两遍吧。”


大野饶有兴趣地谈道:“大概一月下旬的时候自己独自去了一趟镰仓,那时候雪刚刚化了。”


说着,他好像想起什么来了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您的屋子吧?他说让给您呢。”


我接过来。照片上是我屋子后虚掩着的庭院,舞姬们在屋子里练功,我背对着院门,一手将擅自举过头顶,一手朝她们做着别的手势,一看就是在教习。


大野也看着照片,感叹道:“虽然只有背影,但这么一看,本田先生的身形称得上美了,不愧是有名的日本舞老师。”


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的背影略微出神,翻过照片,上面写着:“到镰仓见阿菊。早春过早,樱树无花无叶。”


大约是酒喝开了,屋里烟味呛人,我的眼疾又发作一回,眼泪不停地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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